本文摘要:由上海市廣播電視臺和上海市衛(wèi)計委聯合策劃拍攝的醫(yī)療類紀錄片《人間世》沒有刻意將上海展示成一個擁有摩天大樓、閃耀霓虹與機會金礦的現代大都市,而是全力表現上海作為優(yōu)質醫(yī)療資源集中、人性光芒燭照、人情味十足的生命拯救現場的一面。 也正是在這一層面
由上海市廣播電視臺和上海市衛(wèi)計委聯合策劃拍攝的醫(yī)療類紀錄片《人間世》沒有刻意將上海展示成一個擁有摩天大樓、閃耀霓虹與“機會金礦”的現代大都市,而是全力表現上海作為優(yōu)質醫(yī)療資源集中、人性光芒燭照、人情味十足的生命拯救現場的一面。 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人間世》以真實之力重塑了上海城市文化,上海不再是一列懸于消費主義軌道之上的“欲望號磁懸浮列車”或一個充滿異國情調及殖民戀物的“曖昧之城”,而是變?yōu)槌休d人類悲憫、尊重和愛的城市空間。
上海影像與上海想象
城市與影像的關系一直是學術界探討的熱門話題。 芭芭拉·門奈爾論及城市對電影的影響時曾指出,“城市對電影的發(fā)展至關重要,影響電影的三個核心方面:制作、藝術表現和發(fā)行。 各個城市都是電影制作的重要地點,充當電影的主題,為故事提供背景,還是電影發(fā)行和消費的地方。 ”1談到影像對城市發(fā)展所起的作用時,陳曉云認為,“第一,電影作為一種兼有視覺與聽覺特征的藝術文化樣式,對于城市空間的表達是其重要內容之一; 第二,電影的本質是一種幻覺的存在,電影對于城市的影像表達也就成為一種想象性的文化建構。 ”2大衛(wèi)·克拉克主編的《電影城市》則進一步點明,“電影中的景觀,既取自步調緊湊的現代都市生活,又同時反映、形塑出新式的社會關系。
換言之,電影場景不僅記錄,而且又影響現代都市所代表的社會與文化空間轉變。 ”3的確如此,電影乃至更廣義上的影像,作為一種與現代性緊密關聯的媒介,跟現代都市之間是相互依存、互為展映及形塑對象的。 紀錄影像因其對“非虛構”的不懈追求成為影像中較特殊的一類,它“談論與真實人物(社會演員)相關的環(huán)境和事件。 真實人物在故事中按照他們的本來面貌向我們現身說法,對影片所描寫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事件表達令人信服的主張或看法。 電影制作者獨特的視點將故事整合成一種直接觀察世界的方式,而不是一個虛構的寓言。 ”4而在紀錄影像與城市空間的關系上,雖然“在任何空間中拍攝電影的動作本身,就是一言說生產的行為”,而且“這種行為必然會因省略、簡化和壓縮,而成為言說生產的依賴者,正如同它和‘真實’世界的關系”已經基本成為共識,5但不可否認紀錄影像確實以其對現實的創(chuàng)造性處理反映并形塑著真實發(fā)生的城市生活。
上海作為中國的特大都市與國際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自20世紀初葉以來便承擔起中國乃至亞洲“現代櫥窗”的展示功能。 在許多民眾的想象和記憶里,上海與其說是一座由鋼筋、玻璃、混凝土搭建而成的城市,不如說是一個早已抽象化的現代符號。 聶偉、高飛的論文《影像城市與歷史感性——返回上海電影記憶的方式之一》勾勒出電影留給觀眾的五種“上海印象”,將上海影像的感性面孔總結為天堂之城、原罪之城、革命之城、眾生之城和懷舊之城,它們都跟現代性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6海派紀錄影像作為上海影像的一種,對上海的想象有其獨到之處。
王冬冬以為,海派紀錄影像“敘事所選取的對象呈現出鮮明的日常性和及物特征”,“自覺地把拍攝對象聚焦于市民百姓,通過講述基層社會和市民百姓故事來反映改革開放的時代現實,自覺塑造能使人感同身受的普通市民百姓的形象,捕捉新歷史時期社會現實生活的生動畫面,表現人們面對巨變的社會現實所秉持的態(tài)度”。 7醫(yī)療紀錄片《人間世》是海派紀錄影像的優(yōu)秀代表,片子聚焦上海作為優(yōu)質醫(yī)療資源集中的大城市的一面,主要表現各大醫(yī)院工作人員的工作與日常生活,關注生老病死、人情冷暖,倡導尊重生命的價值,在醫(yī)患關系日益緊張的今天,呼喚溝通和理解,構建出另一重“生命之城”的上海想象。
“生命之欲”與“無用之用”
與“救亡”“啟蒙”一樣,“欲望”也是理解現代性時非常重要的一個維度。 黃衛(wèi)總在《中華帝國晚期的欲望與小說敘述》一書中宣稱,“缺席”和“再現”似乎是當代西方所有關于欲望的主流理論所公認和強調的“缺席”,進而導向“未能滿足”,“再現”則直接與“想象”相對應。 8《人間世》主要取景地選在上海各大醫(yī)院,攝影機對準的多是因自己或家人身患重疾而苦苦求醫(yī)看診的人們,最不缺乏的就是“求而不得”的故事。
在那些距離死亡只有咫尺之遙、生命隨時可能缺席的時刻,人的物欲、情欲等很容易被壓縮乃至暫時擱置,“生命之欲”或曰對活下去的想象卻被放至無限大,而醫(yī)護人員/現代醫(yī)學就是這些無限大“生命之欲”的投射對象。 這樣的欲望運作無形之中將醫(yī)護人員推到一個異常危險的境地,因為現代醫(yī)學遠未發(fā)展到能夠治愈任何疾病的程度,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隨之產生,這也正是“醫(yī)鬧”頻發(fā)的關鍵原因。
當然,“生命之欲”的成功投射還跟現代性有關。 確切地說,是跟進步現代性的弊病有關。 進步現代性是現代性的主要組成部分之一,它相信科學技術造福人類的可能性,對時間極為關切,對理性十分崇拜,“所有這些都以各種不同程度聯系著邁向現代的斗爭,并在中產階級建立的勝利文明中作為核心價值觀念保有活力、得到弘揚”。 9強調科學價值是進步現代性的重要特征,巴特菲爾德的著作《現代科學的起源》甚至將科學與宗教? “神”擺在同一位置,認為“以前西方通過基督教傳播現代文明思想,現在改為通過科學傳播,而基督教則演變成一門新的、世俗的信仰科學”,10可見科學在現代社會中的重要地位。
對科學的重視一方面為人類帶來很多便捷,另一方面也產生了一些問題,環(huán)境污染、違背人倫人性的實驗、核戰(zhàn)爭等皆是過度崇拜科學造成的惡果。 作為進步現代性重要成果之一的現代醫(yī)學是科技給予人類的極大饋贈,無數條生命由于醫(yī)學的進步得以幸存,但也有戰(zhàn)爭狂魔利用現代醫(yī)學技術,進行過慘無人道的細菌戰(zhàn)等反面案例。 不僅如此,過度崇拜醫(yī)學還導致人類“生命之欲”的過分膨脹,產生種種社會問題。
以緩解醫(yī)患沖突為拍攝初衷的海派醫(yī)療紀錄片《人間世》注意到現代醫(yī)學與“生命之欲”、進步現代性之間纏繞繁復的關系,并力圖通過引入莊子的處世智慧加以調和。 導演周全接受采訪時表示,《人間世》最初的片名是《人命關天》,后改名《人間世》,語出《莊子》內篇,“并不是講一個醫(yī)療故事,而是通過醫(yī)療故事來講述人與人、人與社會該如何相處,人與喜怒哀樂、與生老病死該如何相處。 ”11《莊子·內篇·人間世》是一篇探討處世之道的文章,莊子借助對數則寓言故事的講述,闡明世間對于生命的諸多限制,通過多次論證“有用”與“無用”的相互轉化,得出“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的結論,給出“無用方是大用”的生命保全之法。 “無用之用”的生命哲學極易令人聯想到現代醫(yī)學、科學技術、進步現代性的困境:由于陷入對“有用之用”的一味追求中,導致一系列難題出現。
而解決方法亦不外乎使現代醫(yī)學主動走下“神壇”,把“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的理念重新傳遞到民眾中間(美國醫(yī)生特魯多語)。 從翻滾著強烈“生命之欲”的“人命關天”到氤氳著超然氣息的“人間世”,紀錄片《人間世》通過改名舉動完成了對其指導理念的重塑。 這樣以后,我們便能理解編導為何會在第一季第一集大篇幅展示手術失敗的醫(yī)療案例,這既是為了直面醫(yī)學技術的不完善,也是想要引導公眾認識到醫(yī)學的不足與醫(yī)生的無奈,幫助現代醫(yī)學走下“神壇”,推動醫(yī)患溝通邁出關鍵一步。 《人間世》用莊子的生命哲學重構了現代醫(yī)學的公眾形象,部分緩解了現代性的弊病。 而“現代的病”,某種程度上也是“上海的病”。
《人間世》以道家“無用之用”中和現代“生命之欲”的做法體現了海派影像創(chuàng)作者善于變通的處世智慧,與海派文化取法中西、融匯古今的傳統是一脈相承的。 張仲禮主編的《近代上海城市研究(1840——1949)》曾提到19世紀上海人對待西方科學技術的態(tài)度主要是移植、變通、托古,而且“由于文化基因的作用,上海知識分子在認同、接受西學時,哪怕是自然科學,也難免打上了中國文化的印記”。 12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間世》算得上一部上海城市印記濃重的作品,而且這種印記不只鐫刻在前期拍攝、后期剪輯當中,還體現在海派氣質的傳達和生命哲學的構建上。
世情觀照與生命現場
用道家哲學給現代醫(yī)學對癥下藥以后,海派醫(yī)療紀錄片《人間世》重置了現代醫(yī)學、醫(yī)護人員與人類生命救助之間的關系,將醫(yī)護人員從“救命之神”拉回“救命之人”的角色,一定程度上阻止了進步現代性對醫(yī)生的捆綁和“人的異化”。 同時,《人間世》主動暴露現代醫(yī)學的不完美之后,世人眼中的醫(yī)護人員回歸了本真的樣子(一位因為病人沒能搶救過來而黯然神傷的醫(yī)生,一個由于做了太多臺手術累到右手抽筋的醫(yī)生,或是一位總是自責虧欠女兒太多的醫(yī)生媽媽等),“冰冷的手術刀”變成“有溫度的手術刀”,“無用之用”的生命哲學得到體現。
《人間世》中似乎總在表現不同種類的手術,開刀、輸血、縫合等動作不斷重復,手術臺無影燈、醫(yī)療器械、一團團止血棉花見證著生命的復蘇或者離去。 在生命的去留、情感的悲喜之間,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族的人情冷暖呼之欲出。 或許就像第一季第二集《理解·救護車里的人間百態(tài)》解說詞點明的那樣,“在這個流動著人情冷暖的空間里,他們每天都在參與別人的生老病死,同時也修煉著自己的內心。 ”
《人間世》不僅是一部記錄生命搶救軌跡的片子,還是一部觀照世情百態(tài)的作品。 不論是攝影機前帶著苦痛樂觀生活的危重病人、只能憶起極少往事碎片的認知障礙老人、對著煙火許下新年愿望的骨癌兒童,還是于一餐一飯間傳達愛意的家屬,他們的形象已經被寫入影像,并且內化為一段段與上海有關的記憶。 就像其他出色的海派文藝作品一樣,即使表現對象是重若千鈞的生命,《人間世》也能以蒼涼的筆觸“輕描淡寫”,于靜觀中拍不完、嘆不盡“浮世的悲歡”。 片中偶爾會出現一些展示上海城市空間的外景空鏡頭,這些鏡頭除了確定醫(yī)院的地理位置外,還具有空鏡頭特有的撫慰功能:觀眾看過一個個鮮血淋漓的“生死現場”后,鋼筋水泥般的海派“城市叢林”于他們竟也有了如綠水青山一般的“治愈感”。
影視文學論文投稿刊物:《當代電影》(月刊)為電影理論和評論類學術期刊,創(chuàng)刊于1984年7月。堅持貫徹“雙百”方針,堅持當代性、學術性的辦刊特點,鼓勵理論聯系實際和理論創(chuàng)新、藝術創(chuàng)新精神,提倡思想活躍、觀點新銳、內容厚實、態(tài)度嚴謹的學術風氣,關注和評介國內外電影藝術最新發(fā)展趨勢,追蹤和研討國內外電影(文化藝術)理論研究最新動向和學術成果,為促進國產電影創(chuàng)作繁榮,為建設和發(fā)展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電影理論體系服務。
《人間世》系列的另一位導演秦博說:“拋開醫(yī)生和病人的身份,他們都是人。 醫(yī)院是尋找人性故事最好的地方。 ”13《人間世》攝制組做到了這一點。 為了拍出真誠動人的人性故事,團隊提前一年來到醫(yī)院熟悉環(huán)境,了解專業(yè)知識,與醫(yī)生、病人長時間相處,獲取被拍攝對象的信任; 拍攝開始后,攝制組采用三班倒方式二十四小時蹲點拍攝,第一季開拍時,工作人員分成八個小組,歷時兩年拍完,第二季拍攝時,主創(chuàng)團隊分成九個小組,歷時一年半,片比達到600:1。 14正是有如此扎實的工作做保障,《人間世》才能抓拍到那么多“如監(jiān)控錄像般真實”的“上海瞬間”,記錄下許多復雜而真實的人物,使觀眾感受到上海對于生命的珍視與尊重,體會到海派文化的悲憫和超然,領悟到人性的層次及力量。
作者 浙江師范大學講師劉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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