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要：模山范水一直是中國文學(xué)表現(xiàn)的傳統(tǒng)主題。唐詩是中國詩歌發(fā)展的高峰，被靜安先生譽為有唐標(biāo)志性文學(xué)樣式，而山水書寫在唐詩中尤為突出，幾近無人筆下無山水。文學(xué)是精神產(chǎn)物，書寫者心境不同，其筆下的山水自然也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魅力。細(xì)味唐詩中的山水書寫，
模山范水一直是中國文學(xué)表現(xiàn)的傳統(tǒng)主題。唐詩是中國詩歌發(fā)展的高峰，被靜安先生譽為有唐標(biāo)志性文學(xué)樣式，而山水書寫在唐詩中尤為突出，幾近無人筆下無山水。文學(xué)是精神產(chǎn)物，書寫者心境不同，其筆下的山水自然也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魅力。細(xì)味唐詩中的山水書寫，與其說是詩人在寫山水，毋寧說是在借山水寫自己，尤其對于貶謫之人而言，作者更是將生命體悟付諸山水，從而使山水表現(xiàn)出人性化特征。
貶謫是指官場上因降職而離京為官的一種政治行為。唐代官人幾乎皆有遷謫經(jīng)歷，所以貶謫在極大程度上帶有普遍性。但帝都對于常人具有極強的吸引力，故而被貶者離京時總會留戀不舍，以至于所見山水亦會被詩人情緒化，從而靈山秀水有了作者的影子。概言之，貶謫背景下的唐代山水詩內(nèi)涵豐富，作者或抒發(fā)審美靈感，或慨嘆政治失意，或坦露愛國忠心，或表達仕途愿望，或書寫歸隱之志�？傊�，作為客觀存在的山水，一旦從貶謫詩人筆下流出，便脫離了純粹的物質(zhì)性而融入了主體精神性，即被抒情主體賦予了不同的內(nèi)涵。自然審美是山水書寫的題內(nèi)要義。
山水論文范例：淺談中國山水畫的線及筆墨
山水是自然美的外在表現(xiàn)，親近山水本就是文人雅事。詩人被貶時往往會到山水間紓解心情，將山水景物之美付諸歌詠，從而借清秀山水凈化心靈。宋之問被貶越州長史，他竟在《游法華寺》中說“薄游京都日，遙羨稽山名”①，雖系故作瀟灑，但越州山水在其筆下確實得到了表現(xiàn)，如其《景龍四年春祠�！窞樽x者帶來了不一樣的海上風(fēng)光：“雞鳴見日出，鷺下驚濤鶩。地闊八荒近，天回百川注。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霧。暖氣物象來，周游晦明互。致牲匪玄享，禋滌期靈煦。
的的波際禽，沄沄島間樹。”②太陽恰似從大海中慢慢升起，放出萬道金光，海面上白鷺隨波飛舞，仔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隨著波濤起伏的還有在水面上棲息的野鴨。“八荒”形容海面上視野開闊，所以作者緊接一句“天回百川注”以狀百川歸海的壯闊景象。海邊有疊翠的山巒，遠處是彌漫的霧氣，海島上樹木蒼翠，在水流浩蕩的海面上越發(fā)把海島趁得像海外仙山一樣。寥寥數(shù)字，將日、濤、山、水、鳥、樹、光、霧挫于筆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作者所熟悉的中原景物。自然美是有地域性特征的，所以同樣是山水之美，卻不可替代。張九齡曾被貶任桂州刺史，寫有《巡按自漓水南行》詩，將漓江之美寫到讓人心顫：“況乃佳山川，怡然傲潭石。奇峰岌前轉(zhuǎn)，茂樹隈中積。猿鳥聲自呼，風(fēng)泉氣相激。目因詭容逆，心與清暉滌。”①作者視察自己所管轄的州縣，沿著漓江南行，本來路途遙遠，結(jié)果因為路上山水之勝而忘記了疲勞。
作者沿著旖旎的風(fēng)光前行，船行碧水，周圍山峰蒼翠，水是綠的，山是青的，倒映在水中，俊逸秀美，江上山峰形態(tài)各異，可以讓人充分展開想象。作者不僅能欣賞到奇峰秀水，還有樹木，就在山水的轉(zhuǎn)彎處，樹木出現(xiàn)了，作者用“茂”“積”突出了樹木的茂密，仿佛讓讀者感受到了濃蔭蔽天的壯觀。本就干凈的漓江，在翠樹的烘托下更加清澈透明。美景如此，一切都顯得那么輕盈。山水詩中總流露著被貶者的失意情緒。被貶雖然是封建時代官場文化的常態(tài)，但對于個體而言終究是人生挫折，所以對個體情緒極易造成影響。仍以宋之問為例，宋之問曾因媚附張易之被貶瀧州，在《入瀧州江》中以“泣向文身國，悲看鑿齒氓”②表達內(nèi)心的抵觸情緒。《登粵王臺》是宋之問在瀧州時創(chuàng)作的，雖然讓讀者領(lǐng)略了“地濕煙常起，山晴雨半來。冬花采盧橘，夏果摘楊梅”③的風(fēng)物美，但其鄉(xiāng)思與失意卻是顯而易見的。
特別是“跡類虞翻枉，人非賈誼才”，引虞翻與賈誼之典入詩，更加重了作者的失意情緒。虞翻是三國時吳國人，孫權(quán)稱其“可與東方朔為比”④，但因其“性疏直，數(shù)有酒失”，且“數(shù)犯顏諫爭”，被孫權(quán)貶死交州。賈誼是西漢時期洛陽人，因見解精辟深得漢文帝賞識，從而成為當(dāng)時最年輕的博士，且被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然后因周勃等人干預(yù)而被貶長沙王太傅，最后抑郁而終于梁懷王太傅任上。宋之問引虞、賈二人為典，一在夸自己有才，二是對自己被貶的不滿，雖自稱“人非賈誼才”，實則自謙而已。
永貞革新運動的失敗導(dǎo)致柳宗元被貶永州，遂創(chuàng)作了《永州八記》和《江雪》等優(yōu)秀作品�！队乐莅擞洝分辛谠枭剿斡浭惆l(fā)胸中憤郁之情，《江雪》則在清高孤傲中寄寓著失落與憤懣。寒江獨釣，詩人遭受打擊之后的不屈與孤寂躍然紙上。柳宗元雖寓“千萬孤獨”于字里行間，但于其時、其勢也僅能如此而已。故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評此詩云：“江寒而魚伏，豈釣之可得?彼老翁獨何為穩(wěn)坐孤舟風(fēng)雪中乎?事態(tài)寒涼，宦情孤冷，如釣寒江之魚，終無所得。子厚以自寓也。”王氏所言可謂深得子厚之心!坦露忠君愛國之心是貶謫者在山水詩中常見的情緒表達。封建時代，忠君愛國是一個臣子的本分。但是在君權(quán)至上的時代，臣子行為的對錯常以君主的主觀判斷為依據(jù)。在這種話語背景下，臣子的忠君思想尤其明顯。特別是對于謫臣來說，他們總在尋找機會向君主表達著赤誠忠心。楊炯受楊神讓之累，于垂拱元年(685)冬被貶。楊神讓即楊炯伯父楊德干之子，隨徐敬業(yè)在揚州造反，兵敗被殺。
楊炯因與楊神讓有血緣關(guān)系而由太子詹事司直、崇文館學(xué)士被貶為梓州司法參軍，此即《舊唐書·楊炯傳》所載“則天初，坐從祖弟神讓犯逆，左轉(zhuǎn)梓州司法參軍”⑤，可以想見其內(nèi)心的郁悒。天授元年(690)，楊炯被召回京城，途中經(jīng)歷了驚心動魄的三峽之旅，并寫下了《廣溪峽》《巫峽》《西陵峽》等詩。在《廣溪峽》與《巫峽》中，作者均強調(diào)了忠信的品質(zhì)。廣溪峽為三峽之首，曾地屬三國時蜀國，作者由景及人，慨嘆“庸才若劉禪，忠佐為心腹”⑥，對于如劉禪一樣的庸才，縱然再忠心輔弼也無濟于事，言外之意即自己的忠心遇到了明主，這顯然是對武后的贊譽。
《巫峽》中有“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傷”⑦，意謂忠信是戰(zhàn)勝沿途艱難險阻的法寶。換言之，在“絕壁橫天險，莓苔爛錦章。入夜分明見，無風(fēng)波浪狂”的兇險面前，是對君主的忠信品質(zhì)使他化險為夷。楊炯反復(fù)強調(diào)忠信，一是為了向武后表忠心，二是為了區(qū)分他與楊神讓本質(zhì)上的不同。正是因為忠信，楊炯被召回京城任命為習(xí)藝館教授。張說被貶岳州刺史時，同樣表達了對朝廷的忠心。作者在《游洞庭湖》詩中首先濃墨重彩地渲染洞庭湖的美景：“平湖曉望分，仙嶠氣氛氳。
鼓枻乘清渚，尋峰弄白云。江寒天一色，日靜水重紋。樹坐參猿嘯，沙行入鷺群。緣源斑筱密，罥徑綠蘿紛。洞穴傳虛應(yīng)，楓林覺自熏。”①清晨，作者來到洞庭湖畔，湖水一望無際，君山上霧蒙蒙的，乘船登洲去欣賞洞庭白云飄飛的妙景。“乘清渚”“弄白云”給人一種進入琉璃世界的感覺，干凈得讓人屏住了呼吸。煙波浩渺與天相連，呈現(xiàn)出水天一色的澄澈，太陽初升，湖面漣漪層層。作者時而坐在樹下，聽聽猿嘯，時而在沙灘上漫步，驚醒了睡夢中的鷗鷺，明明是動，是鬧，卻又給人靜的感覺。至此似乎讓人覺得張說已被洞庭的湖光山色所征服，但作者又卒章稱“雙童有靈藥，愿取獻明君”。
此典出自曹丕《折楊柳行》：“西山一何高，高高殊無極。上有兩仙僮，不飲亦不食。與我一丸藥，光耀有五色。服藥四五日，身體生羽翼。輕舉乘浮云，倏忽行萬億。”②曹丕是自己憑西山仙童所贈仙藥羽化成仙，而張說則是想將仙藥獻給玄宗以示忠君之心。表忠心是被貶者身在江湖心念魏闕的突出表現(xiàn)，所以通過山水書寫寄寓仕途愿望是可以理解的。
張說有《和尹從事懋泛洞庭》詩云：“平湖一望上連天，林景千尋下洞泉。忽驚水上光華滿，疑是乘舟到日邊。”③作者先極言洞庭湖的遼闊無垠與湖上風(fēng)光，竹木蒼翠，湖水深明透澈，特別是經(jīng)過一片幽境時，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小船劃出林景瞬間，光線忽然變得明朗了，作者甚至懷疑自己到了太陽邊。其實這既是寫自己泛舟的所見所感，也是借伊尹夢日在表達自己的政治愿望�！端螘�·符瑞志上》載：“伊摯將應(yīng)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傍。”④
伊摯即伊尹，傳說他曾夢中乘船從日月邊經(jīng)過，很快被商湯重用，從而建立了不朽的功業(yè)，古人往往以此典表明自己渴望得到重用的政治愿望。張說的這一愿望還可以從其《對酒行巴陵作》中得到印證，此詩首四句稱：“留侯封萬戶，園令壽千金。本為成王業(yè)，初由賦上林。”⑤四句話寫到兩個著名的歷史人物，張良和司馬相如。張良是漢高祖著名的謀士，運用《太公兵法》為劉邦出謀劃策，建立了不朽的功勛，從而成為“漢初三杰”之一。司馬相如是西漢著名文學(xué)家，曾兩次出川，初作文帝園令，后因《上林賦》被武帝命為郎官，至有陳皇后奉千金請其寫《長門賦》。張說以二人入詩，既言己之謀略，復(fù)言己之才華。
《舊唐書·張說傳》載，玄宗尚為太子時，曾受太平公主威脅，幾被廢，張說進諫：“陛下若使太子監(jiān)國，則君臣分定，自然窺覦路絕，災(zāi)難不生。”⑥睿宗納其諫遂致太子無虞。其后在鏟除太平公主這一問題上，張說亦有功于時，“說既知太平等陰懷異計，乃因使獻佩刀于玄宗，請先事討之，玄宗深嘉納焉”⑦。所以，張說對于玄宗而言，足稱有功者。張說之文才亦聞名當(dāng)時，據(jù)《新唐書·張說傳》載：“永昌中，武后策賢良方正，詔吏部尚書李景諶糊名較覆，說所對第一，后署乙等。”⑧《唐才子傳》中亦稱張說“為文精壯，長于碑志。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⑨，因此稱其有相如之才亦無不可。張說自比張良、司馬相如意在表明自己渴望重返朝廷，與伊尹夢日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說對張九齡有提攜之恩，張九齡在被貶期間面對山水同樣表現(xiàn)出積極進取的心態(tài)。雖然張九齡曾在《與王六履震廣州津亭曉望》中稱“乘槎自有適，非欲破長風(fēng)”瑏瑠，以《論語·公冶長》中孔子所嘆“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瑏瑡及反用宗愨“愿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來表達自己對廣州閑適生活的享受，但這顯然并非出于本心。我們可以從其《湖口望廬山瀑布水》《入廬山仰望瀑布水》感受一二，前詩寫從湖口遠望廬山瀑布：“萬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奔飛流雜樹，灑落出重云。
日照虹蜺似，天清風(fēng)雨聞。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瑏瑢瀑布從萬丈高崖噴灑而下，水氣縹緲，在陽光的照射下出現(xiàn)五彩斑斕的彩虹;奔騰的瀑布激蕩著嶙峋的山石，飛濺的水霧化成了云氣，雪白的瀑布在陽光的照射下色彩繽紛，飛流直下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氣勢令人震撼!《入廬山仰望瀑布水》是近觀：“絕頂有懸泉，喧喧出煙杪。不知幾時歲，但見無昏曉。閃閃青崖落，鮮鮮白日皎。灑流濕行云，濺沫驚飛鳥。雷吼何噴薄，箭馳入窈窕。昔聞山下蒙，今乃林巒表。物情有詭激，坤元曷紛矯。默然置此去，變化誰能了。”①
因是仰望，所以視覺上會出現(xiàn)錯覺，這才有了“絕頂有懸泉，喧喧出煙杪”。瀑布懸掛在山崖上，在陽光下潔白發(fā)亮，蒸騰的水霧打濕了漂浮的白云，飛濺的水珠使飛鳥受到了驚嚇。瀑布下落時像打雷一樣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然后又像箭一樣墜入谷底。作者何以能把廬山瀑布的形、聲、色、勢寫得如此成功呢?這是與張九齡此前的經(jīng)歷與心態(tài)緊密相關(guān)的。開元十三年(725)，玄宗至泰山行封禪之禮，張說置張九齡建議于不顧，多以親信為從官，導(dǎo)致自己被罷相且張九齡受牽連由中書舍人改任太常少卿。
雖然被貶黜，但玄宗于開元十四年六月丁未令“太常少卿張九齡祭南岳及南海”，這意味著貶黜并非疏遠，所以張九齡在《夏日奉使南海在道中作》中以“肅事誠在公，拜慶遂及私”②表達對玄宗的感激。張九齡對玄宗的感激還表現(xiàn)在《使至廣州》詩中，其中有“本謂雙鳧少，何知駟馬來”③，本來想著因貶會一蹶不振，現(xiàn)在竟然乘駟馬高車返回故里。據(jù)《后漢書·方術(shù)傳》載，葉縣縣令王喬的官靴曾化為野鴨;司馬相如因《子虛賦》被漢武帝征召，曾題升仙橋柱曰“不乘駟馬高車，不復(fù)過此橋”，故兩句詩有喜出望外之感。省親返朝后，張九齡又被貶冀州刺史，然張九齡“以母不肯去鄉(xiāng)里，故表換洪州都督”④。
玄宗能將張九齡從冀州改任洪州，其中透露出對張九齡的態(tài)度，而這一態(tài)度堅定了張九齡返朝的信心。心情不一樣了，看到的山水景色自然有差別，所以在張九齡眼中廬山瀑布是美的象征。甚至可以說，與其說張九齡是在欣賞廬山瀑布，不如說他是在借欣賞瀑布規(guī)劃自己的政治前途。他知道自己未被皇帝遺忘，所以內(nèi)心充滿了力量，把瀑布寫得波瀾壯闊，其實也是對自己政治人生的期待，只有積蓄力量，才能有朝一日“雷吼何噴薄，箭馳入窈窕”。后來在張說的極力推薦下，張九齡成了開元時期最后一位賢相。
總之，綠水青山不僅是自然外在形貌的呈現(xiàn)，更是詩人的心靈寄托。唐詩對綠水青山的書寫不僅是作者對自然美的審視，其中還蘊含著作者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當(dāng)貶謫詩人面對青山秀水時，其心靈在得到自然凈化的同時復(fù)雜的情緒更被融入了山水，于是草木山水成了詩人的化身。如此，山水融自然與人文為一體，更具有了深遠且永恒的魅力。
作者：王士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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