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要：摘 要：作為海子詩歌中的中心意象之一，麥地可謂是海子的精神原鄉(xiāng)。在眾多包含麥地意象的詩歌作品中，直接以麥地為題的《麥地》無疑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在《麥地》中，麥地作為場域而非孤立意象存在時，詩歌中的主體性投射及月亮麥地的主體性建構(gòu)形成了一個有機的審美空
摘 要：作為海子詩歌中的中心意象之一，“麥地”可謂是海子的精神原鄉(xiāng)。在眾多包含“麥地”意象的詩歌作品中，直接以“麥地”為題的《麥地》無疑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在《麥地》中，“麥地”作為場域而非孤立意象存在時，詩歌中的主體性投射及“月亮”“麥地”的主體性建構(gòu)形成了一個有機的審美空間，傳達出作者獨特的情感及生命體驗。
關(guān)鍵詞：海子 《麥地》 月亮 主體性
在以《麥地》為典型意象、以“麥地”為主題的海子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歌主體性的分布時常呈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詩歌中真正的敘事主體——即作者的情感抒發(fā)，常常以意象的主體性映照為表征。不僅如此，海子詩歌中主體性的賦予對象不以人/物在現(xiàn)實中的主體/客體地位為參照。在《麥地》中，本應(yīng)具有主體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的沉默同伴，其主體性被消解并轉(zhuǎn)移在“一直沒有聲響”的月亮和麥子身上。這種帶有浪漫色彩的、理想化的主體性賦予方式本身就是對詩人主體性的一重彰顯，與此同時，也是對海子詩歌中萬物有靈的神性向度的言說。
一、主體性的自由投射
“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麥地》開頭的兩句，一個沒有指稱的人在月光下端著一只大碗，或者說，他的指稱被“麥子”替代了，一二三人稱敘事視角都沒有加諸這個端著碗的人身上，但麥子替他回答了他的身份，這個沒有指稱的人被喚作“吃麥子長大的”——麥子為他命名，同時也帶走了他的主體性。在詩歌第一節(jié)剩下的三句話“碗內(nèi)的月亮/和麥子/一直沒有聲響”① 中，本該屬于人的主體性投射到了“碗內(nèi)的月亮”和“麥子”身上，因此在詩歌的敘事話語中，不是“人們沒有聲響”，而是“碗內(nèi)的月亮和麥子沒有聲響”。這種敘事轉(zhuǎn)移和獨特意象的主體性賦予，正體現(xiàn)了作者詩歌的敘事特色。詩歌第二段與第一段產(chǎn)生的對話進一步印證了這一點：“和你倆不一樣/在歌頌麥地時/我要歌頌月亮。”如果把后兩句中的“麥地”和“月亮”排除在外，那么“他倆”的指稱再回到詩歌第一段就茫然而無所指了，但若把第一段中“一直沒有聲響”的“月亮”和“麥地”看作一種主體映射，那么“他倆”就不至于所指落空而導(dǎo)致在詩歌的審美空間里格格不入。在詩歌的第一段中，作者刻意繞過端碗的人而把主體性映射在月亮和麥地上，顯示出一種“繞路而行”的敘事回避。
這種敘事回避在詩歌中的功能雖然不是直接地抒發(fā)情感，卻間接地表明了作者的情感傾向(具體可闡釋為對于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yún)s默不作聲，不知感激月亮和麥地的人們的不認同)和主客同一的審美理想。在海子的詩歌中，主體性在意象上的投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尔湹亍分校艘晕锩�、消解人的主體性、建立意象主體性的方式之外，海子對意象的主體性投射還有另外兩種：一種是把主體性的投射直接凝聚為一種新的主體，此處不再是作者對“物”的主體性賦予過程，而是由物化人，由主體性映射變?yōu)橹黧w的過程。
在《麥地》第十小節(jié)中，“妻子”的形象似乎突然橫空出世，與上下文語境形成了一種裂隙，但事實上，結(jié)合上幾個小節(jié)中未標明本體的“羞澀的情人”的暗喻，以及“我們是麥地的心上人”中對于敘事主體自身的身份確認，我們不難猜出“妻子”從哪里脫胎而來。“妻子們”正是麥地以主體性聚形，從“意象”變成獨立“形象”的過程，“妻子們興奮地/不停用白圍裙/擦手”表明“麥地”和收獲季節(jié)的我們一同分享收割過后的喜悅和忐忑，這里除了主體性的映射，還有直接的情感映射。如果說對于意象主體性的賦予為敘事主體與意象之間產(chǎn)生對話營造了可能，那么這種情感映射則讓已經(jīng)成為主體的意象進一步和敘事主體形成了情感對流。
除此之外，《麥地》文本中還有一種主體投射方式，直接以意象所凝聚的主體情感表達作為作者情感抒發(fā)的表征，被注入主體性的意象的情感傾向與文本內(nèi)容相互照應(yīng)，共同完成作者情感和思想的傳達，典型如《麥地》最后一段：“就讓我這樣把你們包括進來吧/讓我這樣說/月亮并不憂傷/月亮下/一共有兩個人/窮人和富人/紐約和耶路撒冷/還有我/我們?nèi)齻�人/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白楊樹圍住的/健康的麥地/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詩歌中的敘事主體沒有直接表達情感，卻讓月亮言說：“月亮并不憂傷。”
這里的月亮不僅有主體性映射和情感映射雙重功能，而且直接起著表明主體情感傾向的作用，海子對麥地深切而厚重的愛讓“憂傷”和“城市”對應(yīng)起來，讓“并不”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對應(yīng)起來，敘事主體未發(fā)一言，月光卻讓我們知曉了他在麥地和城市之間的選擇。這里的主體化了的“月光”和外化為“妻子”形象的麥地主要的不同在于表達情感的功能不同，或者說主體間的情感流向不同。麥地所凝聚而成的“妻子”的歡欣是受到了敘事主體的情緒感染，其情感映射體現(xiàn)為一種被感染和共享的形態(tài)，情緒從敘事主體流向意象主體;而末一小節(jié)則直接以“月亮并不憂傷”為情感的風(fēng)向標，被主體化的月亮為敘事主體代為立言，月亮的不憂傷是因為主體在夢中對于麥地的希冀還沒有破滅，其中隱含的“曾經(jīng)憂傷”或“憂傷的可能”則表明敘事主體對城市生活的悲觀情緒。
二、“月亮”意象主體的構(gòu)建及其母性言說
海子詩歌中的意象世界既豐富又具有獨創(chuàng)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于某些意象與眾不同的觀照。“海子的短詩傾向于以月亮為核心的村莊系列意象群落”②，從中國古典詩歌到現(xiàn)代詩歌，以本文的分析材料為例，海子詩歌中的“月亮”帶有明顯的母性意蘊。從敘事視角來看，《麥地》中的一切意象和主體自始至終都處于月亮的普照之下，保持同一的俯瞰視角同時營造了距離感和崇高意味，而月光播撒、籠罩的姿態(tài)則使其具有保護者的角色特征。與此同時，海子在詩歌中并沒有提到月亮的升與落，這種去除了時間性的固定視角又為這一意象增添了足以與時間相對抗的恒常意蘊，使其保護者的姿態(tài)更為明確。
關(guān)于“母性”的解讀則來自詩歌中月亮的柔和與慈悲。第二小節(jié)敘事主體發(fā)出“我要歌頌月亮”的呼告之后，緊接著第三小節(jié)、第四小節(jié)寫的都是月亮之下的動態(tài)景色，以同樣的“月亮下”開頭;第五小節(jié)則趨向于靜態(tài)描繪。而“我”睡在麥地里的沉靜狀態(tài)與第二小節(jié)中“歌頌月亮”的呼告又形成一種具有張力的動靜對照。在動與靜不斷轉(zhuǎn)換的間隙，月亮一成不變，是連夜種麥的父親身上流動的金子，也“照我如照一口井”。這里的月亮承載著主體映射，把敘事主體“我”比作“井”有一種消解“我”的主體性，使“我”與客體齊平的意味，與月亮主體性的注入形成落差和張力，在這種以月亮為主語的逆向敘事中，“我”是被支配者，體現(xiàn)出的卻是月亮“主客齊平”真正博大的、屬于母性的慈悲。
海子詩歌美學(xué)空間里對于“月亮”的這一定位，還可以從與“麥地”的對照中得出。在《麥地》中，被映射了主體性的麥地總是以敘事主體伴侶的形象存在于暗喻、形象或他人的命名方式中，那么“麥地”在場的時候，“月亮”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呢?詩歌第二小節(jié)敘事主體宣告的兩個“歌頌”中，麥地在前，月亮在后，在后面的敘事情境中，敘事主體“我”一直與“麥地”親密無間，“看麥子時我睡在地里”，“我們是麥地的心上人”，“我”與“麥地”共同接受“月亮”的普照，因此從帶有主體性的月亮的角度來說，月亮雖然一直聚焦在敘事主體身上，卻常常與主體有一段距離，并不是“麥地”般可比作伴侶的、親密無間的存在。但在海子的觀照中，月亮也并不總是高高在上的，“收割季節(jié)/麥浪和月光/洗著快鐮刀”，“月亮知道我/有時比泥土還累”，月亮與敘事主體的感情是共通的，甚至在詩歌末尾，月亮代替作者先表明了“不會憂傷”的情感傾向。
這種情感的互通性表明，在海子的審美觀照中，月亮并不是“慈悲的恩賜者”的形象，它并不帶有任何或隱或顯的優(yōu)越感，月亮所蘊含的慈悲是純粹的，基于慈悲又超越了慈悲。在詩歌中，雖然月亮俯瞰的視角一直未變，但在情感表達上與麥地和敘事主體一樣，呈現(xiàn)出一種流動性的特征。對于帶有主體性的形象而言，一位慈悲而富于情感的保護者，很容易帶上母性意味。母性的寬容、公正、慈悲、恒常的關(guān)懷等特質(zhì)與詩歌中的月亮意象十分貼合，但我認為，這里的月亮意象超越了具象化的母親形象，母親的身份指向的是狹隘的母子關(guān)系，但在詩歌中，月亮下有“窮人和富人”，有“紐約和耶路撒冷”，這種普泛意義上的博愛更接近于神性。筆者認為海子筆下“月亮”意象的特異性及動人之處，正在于這種母性與神性的同一與融合。
三、“麥地”意象主體的構(gòu)建及其情感意蘊
麥地和麥子是海子的生命底色。他所營造的“麥地”意象蘊含的深厚情感是其他意象難以企及的。在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僅以詞匯“嵌入式”編排進詩歌文本和題目的“麥地”、“麥子”就有百余首。《麥地》這一直接以“麥地”意象為題的詩歌自然也沿襲了這一傳統(tǒng)。從敘事頻率來說，“麥地”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幾乎每一小節(jié)都有“麥地”意象的出場。“麥地”意象所帶有的相比于其他意象更濃厚的情感在《麥地》中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麥地”常與另外一些極富美感或崇高感的意象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形成一條意象鏈，進而構(gòu)成相對獨立的意境。在這一意境的形成過程中，作者始終以“麥地”“麥子”的意象作為中心。如第三小節(jié)“月亮下/連夜種麥的父親/身上像流動金子”，“麥子”與月亮、父親和“流動的金子”形成的意象組合既莊嚴又富美感，“流動的金子”甚至可以視為對于麥浪的直接比喻，月光下種麥的父親的身影被金黃的麥浪微微擋住，晚風(fēng)吹拂，整個畫面似在流動，具有一種動態(tài)美。
“麥浪——/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這一組意象鏈又形成了一層比喻，麥浪在麥地上，就像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作者用詩歌語言把這一組比喻重新排序，這一節(jié)詩歌則變成了以“麥浪”開頭，以“麥地”結(jié)尾的“麥起麥落式，“天堂的桌子”五個字被封鎖其間，在敘事形式上似乎又多了一層含義——天堂的桌子遠不及廣闊的麥田與蓬勃的麥浪。“麥地”“麥浪”“麥子”意象中豐富的情感意蘊常常以這種方式借助作者營造的意象鏈言說。另一方面，“麥地”意象的情感性還在于敘事主體情感的直接抒發(fā)。
在海子這一首《麥地》中，直接的情感抒發(fā)并不多見，詩人最常用的手法是賦予某些意象主體性，讓含有主體性的意象代為言說。比如“月亮知道我 /有時比泥土還累”，“碗內(nèi)的月亮 /和麥子 /一直沒有聲響”等，這種對于意象主體性的靈活灌注避免了過度使用“直抒胸臆”式情感表達對詩境含蓄性的破壞，很大程度上讓詩歌的含蓄美感得以完整保留。文章唯一由敘事主體直接抒情的部分，在《麥地》的最后一小節(jié)中，“我們?nèi)齻�人/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白楊樹圍住的/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月亮并不憂傷”只是起到了情感傾向引領(lǐng)的作用，最終詩歌情感抒發(fā)的著落點在于結(jié)尾最后的意象——麥地和麥子。
但詩人對這一小節(jié)的布構(gòu)是：“麥地”和“麥子”的意象出現(xiàn)在“窮人”“富人”和“我”三人的夢境中，而這夢境讓“月亮并不憂傷”，根據(jù)前文所分析的月亮的主體映射性，“月亮并不憂傷”實際反映的是內(nèi)外兩層敘事中主體的心境。掩藏在敘事主體之后的作者和身處“窮人”和“富人”中間的“我”都隨著月亮抑制住憂傷，所有主體的聚焦點都落在了夢境里城市外面的“麥地”“麥子”上，那才是“我”及作者真正的慰藉。這里夢境的構(gòu)設(shè)值得我們注意：夢境里有反差的兩組意象，一組是“城市”，一組是白楊樹，以及白楊樹圍住的“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城市”的意象雖然在詩歌末尾才出場，卻立刻與鄉(xiāng)村最本質(zhì)、最深層的意象“麥地”“麥子”形成了對立，而“我”“窮人”“富人”對于“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的到達只能在夢境中實現(xiàn)，即便如此，這個月亮之下的虛假夢境也足以使“月亮并不憂傷”，亦即“我們?nèi)?rdquo;最后用感嘆號表達的欣喜若狂。
這一系列的意象構(gòu)成了一種語境上的反差，“夢境”的設(shè)置在臨近“麥地”“麥子”的一面呈現(xiàn)的是，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能夠見到這兩個意象，就足以激發(fā)所有人類最真摯和熱烈的情感;然而，在靠近“城市”的那一面，在“月亮并不憂傷”的反諷中，我們能夠明顯察覺到其中蘊含的悲觀情緒。“夢境”本身意味著以虛構(gòu)起筆，以消失和破裂為終局，這是一個“夢境”所固有的規(guī)律和發(fā)展模式，“麥地”和“麥子”意象最終被嵌套在夢境里，意味著在城市的沖擊下，作者只能在夢境中尋找虛假的安慰，也意味著那“被白楊樹圍起來的”、“健康”的麥地，已經(jīng)成了往日幻景，終將破滅，終將不可追回。
夢境中強烈的情感表達和夢境本身的構(gòu)造形成了一種二律背反。作者在夢境中對麥子和麥地所抒發(fā)的情感越強烈，其對于“麥地”“麥子”意象的悲觀意識就越強烈，直白純粹的情感中蘊藏著深刻的悲哀。在文本表面和文本之下，分別呈現(xiàn)的是海子作為《麥地》敘事者和“隱含作者”③ 矛盾復(fù)雜的雙重情感流露，但對于“麥地”和“麥子”的情感意蘊來說，無論哪種情感轉(zhuǎn)向都不會改變其蘊含的情感強度。因此，單單看《麥地》這一首詩歌，“麥地”和“麥子”也是海子詩歌中情感意味最濃厚的意象。作為第三代詩歌及“個人化”詩歌代表的時代先鋒者，海子在詩歌中所營造的審美空間不同于同時代的任何一個流派，而意象的建構(gòu)則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在 1989年海子去世之后，其好友駱一禾、西川對其遺作的整理，掀起一陣“海子熱”。其中“麥地詩歌”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主題。在對海子詩歌各種角度、各種樣式的研究中，恐怕人們不僅表達著對這位天才詩人的深切悼念，還接過了他在詩歌中對于麥地寄予的深厚感情與哀思。
注釋：
�、� 西川：《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 1997年版，第 100頁。(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另注)
�、� 羅振亞：《麥地與水：海子詩歌的主題語象透析》，《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 9月第 3期，第 1頁。
�、� 布斯：《小說修辭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87年版，第81頁。
作者：趙怡然[湖南師范大學(xué)， 長沙 4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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